這些覆蓋著濃密叢林的石灰岩島群是默默的眾神,矮靈、巨靈、仰靈、臥靈、斜靈、躍靈在水中坐馳,洋洋灑灑……
葉維廉 /攝影1.
大概是一整天到半夜和島靈們旋舞高度的興奮,昨夜在船艙一躺下很快便睡著了,船什麼時候下碇把馬達關掉停在灣上,我不知道。我在微光裡爬起來,躡足走到三樓的甲板上,昨夜大概下了不小的雨,水霧淋漓溼透了周圍的寂靜,船在熟睡,天空在熟睡,雲在熟睡,下龍灣在熟睡,環繞著船大大小小的島嶼也在熟睡,小小的幾個島嶼聚向一個大的島嶼,一若小孩子依著母親沉睡在那裡,此時裹在絕靜裡,昨日的島馳、島行、島奔、島騰都完全寂止,我們彷彿聽到他們細微的呼吸。啊,水霧淋漓如水墨,墨漬滲滲然把風景和大小島嶼的鏡像倒影連成環狀的長卷,空空實實空空濛濛,是如此的溫暖,讓雲水島石最樸素的本真呈露。如果昨日是紅塵僕僕,今天就是洗盡鉛華後葉色、石色、島色、山色用它們最真實的本樣演出……
2.
昨日其實包括了三天前飛來北越首都河內從機場開車到旅館的路上、在河內城裡的感覺,以及從河內開車到下龍灣的情境:田野了無綠意,一路塵埃漫天,所有的樹木蒙塵窒息欲死,貨車、機車、自行車搶道,險象環生。鄉村破落髒亂,夾著些很好看很好看有特色的樓宇,瘦長狹窄三疊高,門面裝雕細緻,顏彩以褐紅居多,但綠色、藍色、紫色都有,屋頂除了山形廟角之外,另有觀景亭狀的樓台,看來應該是有錢人的寓所,零落的夾在貧窮破落的街店矮屋間。好大的對比,越共輝煌的革命成功,這麼多年做了什麼呢?他們的「主人」普羅大眾受惠了什麼?及至進到城內,看到一些法國殖民時代留下的建築,但這些建築代表的乾淨、高雅,大部分已剝落或褪色,不然就是大把大把的電線把街樹網住,或大把大把隨便拉到對面的房子,凌亂不堪。當年的革命,也革了平民生活得以改進的希望,進入那些觀光旅館,裡面的設施、氣氛、派頭與殖民時代無異。旅館裡的消費都在一般人生活的數十倍以上,這是胡志明革命最後的取向嗎?這種情況發生在共產國家裡,多大的一個假設的理想,多少生命的消耗啊!
走在街上,車子的喇叭響個不停,也是機車、自行車、三輪車、巴士搶道,行人道凹凸不平,有時石頭亂放,鐵枝忽然突出地面,一點警告都沒有,陷阱重重,路旁有不少小椅子桌子的小排檔,喝茶小吃,花費不多,這些才是真正河內的普羅大眾?街上煙塵如紗帳,蒙蓋著一切。市中心的Hoan Kiem湖,沿湖是鳳凰木,開花季節想必甚美,但走在街上的人和車,是那樣的失序,垃圾丟得滿地。湖邊有一處堆滿了垃圾桶,把大好的湖景破壞,不然就是大紅的布條滿街,彷彿是革命遺留下來的記憶,沒有素雅的感覺,附近當年的共產黨黨部,只有霸氣而無霸才應有的文雅、典雅。加上空氣極壞,塵、煙混濁,一時呼吸都不順暢,希望明天下龍灣之旅不會失望。
3.
上到我們預定的雙層雙帆舢板游船Indo-Chine號,住房安排停當後,我們在二樓午餐,非常典雅美味的飲食,除了兩對外國的夫婦客人,此行幾乎為我們一家九人而設,非常舒適。船行不久就見島群,大小高低,形狀都神異多姿,真是看不絕看不盡,層次好多,島後島,影後影,大大小小都是「歡喜」,把我們層層擁抱,挑逗著,我們生怕失去它們。在這些連續不絕的歡喜驚喜中,我們把心胸完全打開去迎接,昨日擾攘的紅塵和窒人的沙塵今日一掃而空,這些覆蓋著濃密叢林的石灰岩島群是默默的眾神,矮靈、巨靈、仰靈、臥靈、斜靈、躍靈在水中坐馳,洋洋灑灑。我們不知島外島還有多少島,山外山還有多少山,一層一層永不完盡。這些島一般不太大,不太大,就有一種親密的感覺,彷彿可以撫摸,可以視入、聽入他們的內裡,他們或矗立或斜飛或趺坐或臥眠,其為島也多姿,各具其嫵媚,各具其異質爭麗,如此之多樣,真是目不暇給,明明知道照相機來不及搶鏡,無法捕捉其馳行變化無盡之情,我們還是努力的拍。
船頭:矮靈們撥著水花不斷接踵奔騰而來,眼看著快要跟我們碰個正著,我們一側身,右側突然拔高的島牆指揮著,被鎮服的矮靈們機靈的從後面滑過,再現時已經點點流入遠海隱滅。左側一個巨靈趕著三、四個矮靈在翻騰舞動,巨靈突然拂袖,遒勁的大毛筆一揮,挑、點、鉤、捺,矮靈已過萬重山。
左舷:下龍灣的舞台上,正有水上傀儡演出,主角從右面走向左面,有羚羊飛越湧浪,有靈猴敏捷向四面八方竄走,有兩隻矮腳雞鬥前蓄勢待發,有大象舉步維艱,都那樣活靈活現,是水底那些隱形的靈手在舞動呢,一遲疑思索,一大片長滿松茸的屏障似的大帆順速從左邊馳過,簾閉簾開,一條船駛入島影重重神祕的海域。
右舷:水流急速,島靈如斷纜的圓頂的蘑菇船急速的流去、流散,我們目送它們一一流去,留不住的影子,影見影沒。
船尾:所有的美麗都是在最燦爛的時候死去,一切都將失去,如此之快,連沉重垂天蔽空的屏障的大島大山也將一一失去,隨著船尾的泡沫,從我們足下,就這樣流去,流入島影連成一列嶺影起伏在迷茫的遠方。